【刃恆】刃掉進海裡了(四)

 

上集指路:(三)

 

※大概還有兩章完結,不過最近三次元生活快炸了,更新速度可能會變慢,對不起( ;∀;)。

 

 

  應星睜開眼,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蒼茫的雜草叢堆中。


  他能感受到無數的疼痛正沿著自己的四肢向軀幹爬昇,卻還是勉強地支楞起身,看眼前一片野草連天蔓燒著無盡晚霞,原來已是夕陽時分。


  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,他一點頭緒也沒有。


  此時,比起身上傷口傳來的痛處,他更是覺得頭疼難耐,整個腦袋暈呼呼地,好像剛剛有人強壓著他的頭灌進了糨糊似地,沉甸甸地讓他不能思考。


  不對,他不應該在這,好像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。


  然後他聽見遠方戰鼓雷鳴響起,營中號角嗚嗚地吹,是戰爭開始的訊號。


  是的,他想起來了,這是第六次步離人驅逐計畫,為了阻止步離人突破星艦北面的星群大舉進攻羅浮,由雲騎驍衛景元領精兵做前鋒,丹楓、鏡流各率一支隊伍埋伏於側,待景元引兵誘敵入星艦,丹楓與鏡流就從左右兩面包夾他們,主打一個出其不意、殺他們個措手不及。


  而他?他此時應該要坐在白珩的星槎上,載著增援的上百台金人與其他裝甲,上前線支援備戰才是,怎麼就躺在這了?


  難道他們被敵人奇襲了?白珩呢?星槎呢?


  思及此,應星慌忙地站起身,眼見之處卻只是雜草一片,別說那麼大一艘星槎了,就是連個金人的零件碎片都沒有落下,一陣晚風吹來,草叢窸窣作響,不遠處樹林高大的身影在夕陽斜照下灑了一地錯落有致的濃蔭,應星恰有一半的身子就這樣悄然無息地埋沒於陰影之中。


  遠方號角依舊在嗚嗚地吹,但此時應星感到這天地雖大卻彷彿只餘自己一人,其餘人都死透了。


  「找到了!他在這裡!」不知道是誰在樹林中高聲喊道。


  也許是真的死透了。


  前日東線的探子才來報,說是數十萬雲騎精兵依然不敵倏忽人馬,潰堤於前線,豐饒聯軍所到之處皆是屍骸遍野,恐再不消多日,敵軍就會大舉入侵羅浮中樞,直逼將軍所鎮之地—也是這艘星際巨艦的核心「建木」。


  一旦讓豐饒軍兵觸碰到建木,屆時,豐饒之力將會恣意生長,就是這艘承載了萬餘年歷史的星際巨艦,也會同他的故鄉一般,殞落為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塵埃。


  他又安能容忍事態發展至此。


  只見彼時的騰驍將軍似乎也和他心有靈犀,按耐不住心中那把怒火,提了兵器就想上前線親征,卻又被周遭的文武百官給壓了回去,說是王帥不能這麼輕易地落入賊計,要是將軍不在中樞坐鎮,敵軍卻來個攻其不備,到時才真是壞了羅浮大事。


  騰驍將軍最終還是被說服了,但東線兵力短缺一事依舊是燃眉之急,只見在眾卿議論紛紛之際,龍尊丹楓卻突然幽幽地開口道:


  「我去吧。」


  聞言,在座的應星先是倏地一愣,其他人也倏地一愣,空氣中就是一片鴉雀無聲。


  眼下,景元與鏡流正分別坐鎮於南面與西面,就是白珩也領著一隊星槎穿梭於其間打游擊戰,戰力吃緊之際,本應跟將軍一樣留守於中樞的最後王牌—龍尊丹楓似乎正是最適合救火的水,於是就在一片你看我我看你的注視下,騰驍將軍最後命丹楓明早便領數萬軍兵上東線迎戰。


  而他們則爭取在這段時間內向其他聯盟發出求救訊號,盼能尋得一線生機。


  「我也一起去吧。」是夜,丹楓依舊挑燈整理著明朝出征的一切大小事,由於事出突然,只見他從早忙到現在就是一刻也不停歇,傳了這個人話又傳了那個人話的,總算在夜半時分被應星逮到了個他單獨的時刻,抓著他的手問。


  「不行。」丹楓冷冷地說,「能操縱那萬千機兵的人只有你,能適時變幻府中各路通道機關阻擋敵人前進的人也只有你,如今我不在這了,只有你能伴將軍左右,羅浮存亡危急之際,你我又怎能只念及私人情長,棄大局於不顧?」


  「更何況,我不會那麼輕易就死去。怎麼?你信不過?」丹楓的語氣雖冷,卻能聽見一絲溫情,應星知道,他正在極力安撫自己的情緒。


  「我比你能打多了。」丹楓輕笑道,伸手摸上他的臉,為他擦去頷下的一滴淚。


  換作是以前,他自是不會那麼擔心丹楓,他太厲害了,他們太厲害了,他們總是戰無不勝,勢不可擋,但這次,不知道為什麼,只有這次應星覺得不一樣,從他們開始活躍於羅浮的那時起,羅浮就從來沒有打得這麼吃緊過。


  「我知道了......」良久的沉默後,應星最後還是鬆開了緊握著丹楓的手,卻又不經意地瞧見他右手上的遊龍臂鞲,思考片刻後,他做出一個決定。


  那臂鞲是他以前特別給丹楓造的,正確來說是給他們造的,他左邊一隻,丹楓右邊一隻,還是應星特別向持明巧匠討要的製造技巧。記得景元第一次見到他們帶著成對的臂鞲出現時,還仰天大喊道「你們這對情侶有需要這樣傷害我的眼睛嗎!」。


  要是時間能多停留在那會就好了。於是,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於臂鞲上加了定位與感應的功能,這樣,就算丹楓不在自己身旁,自己也能隨時確認他的安危。


  「透過這個,我能隨時感受到你的狀態,不論有多遠,我都能收到。」當他重新把這臂鞲綁上丹楓手上時,已是清晨時分,天空正泛起一抹魚肚白。


  「只要你一有危險,不論你在多遠的地方,我都會立刻趕過去。」


  「好了好了,用不著你這麼瞎操心。」臂鞲綁好後,丹楓認真地舉起手臂端詳了一陣,平日看起來清心寡慾的標致臉蛋上難得地揚起一彎滿足的笑。


  「你就等著我勝利的捷報吧。」


  最後,他看著他揮手消失在旭日東昇的第一道光芒中。



  「找到了!找到了!」樹林中身影幢幢如鬼魅,一個、兩個、三個、到底還有多少怪物呢?此時應星正侷促不安地扶著他左手的臂鞲。


  是豐饒軍,他們會出現在這,就說明了一件事。


  那一點一點的不安終如潑墨般在應星心頭上渲染開來,他們都死透了,前線的人都死透了,豐饒軍才會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這兒,出現在羅浮仙舟的中樞,四下沒有任何援軍,他們都死透了,將軍死透了,鏡流死透了,白珩死透了,景元死透了,丹楓......。


  丹楓。他慌忙地調整臂鞲,卻是怎麼也收不到另一半的訊號了,明明那是特製的訊號波段,就算隔了幾千光年,就算天各一方,也不會讓他找不到他。


  但他就是找不到。


  除非......


  豐饒軍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他,他看著他們一個個餓如豺狼般的眼瞳,他看著他們尖銳的爪子肆意揮舞,他們的口水貪婪止不盡地滴落,一滴一滴地、又一滴一滴地垂涎在那醜陋的臉龐上頭,應星頓時覺得噁心得想吐。他又想起了小時候步離人肆虐他故鄉時的情景,所有人都在他眼前死去,只有他父母把他藏了起來,藏在一艘小型的逃生用太空艙內,最後他的父母也在他眼前被步離人撕裂成兩半死去,只有他一個人被藏了起來,藏在群星璀璨的宇宙之中。


  「應星?」是誰在喊他。


  而他是最後一個了,他們找到他了。


  去死吧。


  「小心點,別太靠近他!」

 

  去死吧。  


  他們都死了,自己就是要死,也要拉一個是一個都一起下去陪葬。


  應星隨手抄起掉落在一旁的武器就向前揮去,刀光劍影中血花滴滴濺落,他竟一時也分不清楚這血究竟是來自於誰,他只見他雙手佈滿繃帶,淋漓鮮血止不盡地從繃帶縫隙裡一湧而出,他傷得這麼重了嗎?


  但敵軍也不等他時間思考,應星便感到身旁又是一個人影晃過,他遂伸長手臂,猛地扣住對方脖子就朝自己方向拉來。


  「住手啊!百冶大人!是我啊!你認不得我了嗎?」


  認得?就是你這張臉殺了丹楓?


  那就去死吧。應星高舉著持劍的手,揮下,頓時一場腥風血雨澆蓋他一身,他手裡緊握著對方被他斬斷的半截手臂,看著對方拖著長長血跡掙扎著向前爬去。


  不夠,不夠,僅僅是這樣還不夠殺死豐饒,必須更精準地,更精準地......


  「我的天!那真的是應星小老弟嗎?他怎麼變這樣了?」


  「白珩!你別過去!我來!」


  白珩。白珩怎麼會在這?白珩不是死了嗎?應星倏地一愣,他舉起了他的左手,卻赫然發現自己手裡攥著的哪裡是手臂,而是一塊血淋淋的頭皮!上面黏著一戳本應是淡紫色的頭髮,卻早已被血色浸染,凝成一大塊暗紅的血塊。


  原來白珩是被他殺死的。


  「哼。」他冷笑一聲,甩開頭皮丟到一旁的草叢去。


  對,原來如此,所以鏡流是來殺我報仇的,他老早就想死了,如今能死在昔日劍首的刀鋒下,也算不枉此生了。


  必須更精準地、更精準地......


  應星徒手握住了鏡流朝他刺探而來的劍身,支離劍鋒利的刀刃劃破他手掌,刀身深深地嵌入他的掌心中,血滴答滴答地流,在地上盛放出一盞盞鮮紅的花朵,他握緊刀身,就要往自己的心臟刺去。


  不夠、還不夠。


  必須更精準地刺向這裡,他們才能真正的死去。


  「起來。」


  「記住死亡的感覺,帶給他們。」


  沒錯。應星感受到支離劍銳利的刀尖正在刺穿自己的骨頭,胸前肋骨發出「喀喀喀」的幾聲響,精緻的骨質結構正在破碎,從皮、到血、到筋、再到骨,乃至他的靈魂都被擠壓穿刺碎裂成一片片,他感受到死亡正從自己的胸腔呼之欲出,他大口地喘著氣,嗆出的鮮血尾韻竟帶著一絲鮮甜。

  

  「阿刃,聽我說。」


  「別露出這種表情了,阿刃,在達到一切故事的結局後,艾利歐會實現他對你的承諾。」


   沒錯。這才是艾利歐允諾他的,真正的死亡。

  

  「師傅!你不會真的想殺了他吧!」鏡流手裡的支離劍深深地沒入了刃左邊的臂膀,原本應該是向著心臟去了,但鏡流借力使力,使劍偏離了原本的路徑,最後插在肩膀上。


  「飲月……」刃低吟著,怎麼就要死了呢?可是他還不能夠死在這裡啊!他們還在等著他送那上百台金人過去呢!白珩呢?星槎呢?他記得他剛剛還坐在星槎上啊!


  刃又徒手拔出了插在他肩上的支離劍,傷口處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地癒合著,他聽見周遭人的聲聲驚喊,驚訝什麼,他可是個天才,區區工造司那幾個小人故意製造給他的難題又算什麼,哪怕是一堆破銅爛鐵,他也能造出一頭栩栩如生的機巧獅子。


  瞧瞧那幾個小人現在咬牙切齒的模樣,他心裡是樂得慌。

  

  「是豐饒賜福......魔陰身......!」不知道是誰倒抽了一口氣。


  「哈哈哈哈,哈哈哈哈!」癲狂的笑囈自刃的嘴邊撒落,只見他揮舞著那把破碎的刀,踩著破碎的步伐在黃土中捲起一簾漫散的沙,他在一淌混沌的血腥氣中兀自猖狂。


  是啊,魔陰身,所以你怕了嗎?飲月,這就是你避而不見我的理由嗎?你不是說要一直記著我嗎?我們不是約定好要一起奮戰到最後嗎?你怎麼可以就忘了?


  「這難道是豐饒軍變出的新把戲?是一種幻法?」


  「恐怕眼前的人也不是應星吧......應星哪能是這樣,更何況,應星也不可能有豐饒祝福跟魔陰身啊!」


  你在害怕什麼?害怕我不過是自你夜裡夢魘中爬出來的一個亡魂罷了?可惜啊,飲月,我不是幻影,更不是亡魂,我是切切實實存在的—


  「如果你還執意要忘記,那我便是讓你想起來罷!」

  

  那我就切切實實地讓你感受到,這刀刃刺進胸骨的痛處!


  「師傅!小心!」白髮的少年郎大聲喊道,執劍的女人卻也不是等閒人物,刃幾乎是捨身執劍撲騰著向她奔去,卻也是這種不要命的做戰方法惹得他全身上下皆是破綻,銀髮女人當機立斷,舞著另一把支離就朝那破綻刺去,在刃的右胸前又綻出一盞艷麗的花。


  這是第幾次了,應星數不清了,他迎向女人那毫無生氣的眼,她手中的劍在一次次的揮砍下破碎龜裂,然後他在河中看見自己破碎的臉,他是誰?他不記得了,他要記得什麼?對,他要記得報仇,他要記得報仇,他將在女人的劍下再度死去,但他記得他要記得報仇。

  

  「景元!你繞到後邊去與我應和,並將此人於此地捉下!」


  「知道了,師傅。」


  「我這就去把丹楓喊來,他還帶著幾個持明在別邊找人呢!」


  兩把支離在空中交互碰撞,鏗鏘頓挫間,女人好幾次都要將對方拿下,但對方總能置死地而後生,抽搐著掙扎著又從地府中爬起。


  「必要的時候......」


  「可以先將他殺死無妨。」看著一次又一次爬起的不死怪物,女人擰起眉頭,像是下定了十足決心。


  「......」白髮少年郎默而不語,吆喝著揮舞著振刀又向前削去。


  劍影刀光在逐漸黯淡的天色下畫出一道又一道凜冽的圓,夕陽即將沉沒於天邊,劍鋒的寒光在益發濃厚的暮色下卻不減其冷冽,反倒更是顯得白是刀光赤是血。


  「妖物!乖乖束手就擒吧!否則休要怪我無情!」終於,喀噔地一聲響,刃被一個反手壓倒在地,他兩眼無焦,模糊地掙扎地注視著眼前人影,那人一手扼住他的咽喉,一手持劍相抵,稍有施力便能將他的頸勃貫穿。


  飲月看向他的眼神滿是恐懼,像一個初入世俗而不識人間險惡的孩子,他還沒學會怎麼殺人,他握緊槍柄的手在猶豫,可是怎麼能?他們明明殺過那麼多人,他忘了,他卻沒有忘,他還記得他要報仇,他自己也是那仇的一部分。


  「你終於......下定決心要把我給殺了嗎......」


  「就這樣,對準我的喉嚨,一槍刺下去吧!」面對對方的威脅,刃卻表現得毫不畏懼,他開始笑,每笑一聲,血珠就從他的齒縫與嘴角邊迸落而下,他開始笑,笑得森寒淒冽,像寒漠裡的一隻昏鴉。


  「瘋子。」女人持刀的手又向他逼進幾分,支離的刀尖在他的喉結處劃出一道微小裂縫,她能感受到整支支離此時正隨著他的每一聲笑囈而顫抖,彷彿能與之共鳴。


  下一秒,像是要催促女人下定決心似,刃猝不及防地伸出左手就想抓住支離劍身,狠狠朝自己咽喉刺去。


  可刃舉起的手卻又唐突地停在半空,他沒有動作,他看見自己的手臂正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,興許是斷了吧,但唯有那臂鞲,依舊直挺挺地綁在他手上,鑲邊的珊瑚金在暮色的照耀下閃著晃眼的光。


  「你就等著我勝利的捷報吧。」他記得那天早上,伊人向他揮手告別時,手上的臂鞲也在晨光照耀下閃著晃眼的光。


  他從未如此忐忑地、期待地等著一個人。


  可他等來的,卻是滿目的白骨露於野,是烏鳶啄人腸,是士卒塗草莽。


  當他徒手從斷垣殘壁中撈出丹楓時,他額上堅實的龍角都裂了一個口。


  他抑鬱著臉,他靠在他的胸膛,他開始哭,他哭了好久好久,他從未見過他們驕傲的龍尊如此難堪過。他說,好多人都在他眼前死去,他無能為力,他一時之間都模糊了戰爭究竟是為了保衛家園,還是只是為了目送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離去。


  「當然是為了保衛家園,保衛自己的信念,每個人都在自己僅有的一次生命裡做出抉擇,他們的抉擇是偉大的,他們的犧牲也很偉大,因為有你們,所以後面才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準備增援......」


  他記得他自己開始說些很堂而皇之的話,他為每個生命的離去都找到個豁達的藉口,心底卻又慶幸,他還活著,他還能找到他。


  在生命的命題前,他們從來都沒自己想像的那麼豁達。


  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戰呢?


  鮮血、屍體、腐敗的氣味、撕裂的旌旗、一把把他曾經自豪的武器正殘破地、歪曲地橫倒在地,地面上騰空而起的巨木,巨木枝芽上結著的一張張熟識臉孔,他們開始謳歌著生命的美好,不要屈服於死亡,應該投奔向豐饒的懷抱。


  是啊,在僅有一次的生命裡,他們為什麼不能選擇和愛人一起活下去呢?


  不,你必須死去,因為你要記得,把死亡的感覺帶給他們。


  「......!?」刃又放棄了遲疑,恢復動作,他扭曲骨折的雙手正在復原,傷口也正在痊癒。鏡流敏銳地抽手想奪回支離的控制權,但刃的力量更是蠻橫與暴力,他毫不猶疑地就要用這把利刃狠狠切下,將自己的頭顱一刀了斷。


  你教過我的,鏡流,只有這樣,才能讓我們真正死去。


  「慢!」但預想中的死亡並沒有如期造訪,沒有無盡的寧靜與黑暗,他的思緒還在活躍,他還能感受,他感受到一股冰涼洪灌在他眼前,他感受到一股水流緩緩地流淌在他與刀身之間,他知道這股水流正將自己緩緩包裹,就像一個未出生的嬰兒仰倘於生命之水中。


  他感受到潮水清清冷冷地,滴落在他臉龐,他睜開眼,他看到一隻巨大的孽龍正盤踞於上,牠咆哮著,捲著古海之潮就向鱗淵境襲來,無數的人們在尖叫,他感受到潮水清清冷冷地,滴落在他臉龐。


  「讓我來吧。」 


  「丹楓……慢著,這個人可不是……」


  「我會了結這一切。」丹楓站在他面前,熟練地駕御著重淵珠,無數水滴自虛空而起,凝鍊成了一條巨大水龍,水龍暗伏於波濤之內,而後又飛騰於雲霧之上,他們直面著羅浮的勁敵—倏忽,而眼下已毫無退路,只能放手一搏。


  應星眼睜睜地看著丹楓使著巨龍向倏忽奔去,下一秒,天洪奔湧,雲吟術捲起的水花使勁地撞上刃的胸膛,刃咳了一聲血,他看見飲月蒼翠的瞳眸在初昇的夜裡綻放出一道冷冽的光。

 

  「只有將他殺了,我們才能結束這一切。」他的傷口濺出鮮血,原先駕馭的金人在倏忽的穿刺下爆炸,是丹楓搶先了一步在爆炸前救出他,隔著臂鞲,他能感受到對方此時的心臟正在激烈地跳動。


  但很快地,這份跳動又回歸於寧靜,他很快地就什麼都感受不到了。


  而正是這份寧靜將他推入了無盡深淵。


  他跌坐在一片泥濘中,他聲嘶力竭地呼喊著,在幽囚獄裡,在苦難中,恍惚間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,但他知道他的確是死了,因為他感受到臂鞲的另一頭已了無生氣。


  「潛鱗已現......」


  可他明明還能聽到他的聲音。


  「洞天隱月......」


  可他明明還能感受到他的氣息。


  「我不知道你是何許人物,但竟然今天事態已危及到羅浮,我便只能用這種手段讓你暫時安份些了。」


  就連他急忙否認時那遲疑的語氣與措詞,都是如此熟悉。


  「罪人丹楓,擁賊犯禁,貪取不死,造作兵禍。」


  如果貪取不死是你我的罪過,那麼只有讓我們都死去,才能讓一切都重新回歸於秩序之中。


  刃咬牙從泥濘裡再度撐起身,月色如勾,倒映在飲月眼裡,竟揉做成一把冷冽的劍。

  

  而在那冷冽的目光裡,再也沒有任何遲疑與恐懼,他看向他的眼神中,終於沒有了陌生與狐疑。


  「不管你在多遠的地方,我都會找到你。」


  「罪人飲月,今天就是你和我一起死去的日子。」


  他感受到自己手上的臂鞲正在鼓動。 


  刃滿足地彎起了嘴角的一勾笑,再度握緊支離,猖狂地笑著就要往伊人的胸口刺去。


  「蒼龍濁世,破!」


   我找到你了。




※※※※※




  淅淅瀝瀝地,窗外正下著大雨。


  卡芙卡親切地關心他外面下雨,撐把傘吧,小心著涼,但刃只是接過傘,並沒有要撐開的意思,便一個人推開門獨自走入大雨中。


  雨很快地便浸濕了他的衣服和頭髮,他的髮絲在雨水的澆灌下順成一片片,厚重地蓋在他眼前,卻依然不妨礙他看清眼前人的臉。


  只見眼前人站在一家餐館的屋簷下,似乎正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而憂愁。


  刃不知道自己一開始為何要這麼執著於找他,但他記得當自己第一次從左手的臂鞲感受到心臟跳動的溫度時,他心中那股壓抑不住的衝動便驅使著他前往。


  他甚至不知道他要尋找的是什麼,對象是不是一個人,但當他駐足在幽囚獄前時,他的記憶隨著那東西的心跳撲通撲通地斷成了一截截。


  最後他只記得他從基地的床上醒來,卡芙卡微笑著叮嚀他不要再跑去那種地方。


  可他依舊無法抑制自己,而每次衝動的副作用就是一次次地失去記憶,他又無數次地前往,無數次地被扛回來,有好幾次他都想把那臂鞲給丟了,但夢醒時分那東西卻又好端端地綁在他手上。


  是什麼呢?後來,那平穩的心跳成了伴隨他在無盡黑暗中的唯一指針,他總是用這個來判斷時間流逝,偶爾,當他能夠思考的時候,他總是會想像,也許臂鞲的另一端是另一個自己,一個曾經完好的自己,也許等他找到他了,他就能夠將兩個對半的靈魂重新拼成一個完好的圓。


  而今天,也許就是他們即將見面的日子。卡芙卡後來禁止他上那艘星船,因為他給他們帶來了太多麻煩,他無法違抗女人的任何命令,只能沉默地抱著臂鞲繼續細數時間,然而,就在今天,他感受到臂鞲的另一端竟然離開了星船。


  今天就是他們即將見面的日子。


  他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期待著,期待伴隨著臂鞲的律動而成長,卻在他見到那人的臉龐時煙消雲散。


  「飲月。」


  仔細想想,那的確不是一場很好的初次會面。


  後來的事他依舊是記得斷斷續續,他只記得那人的眼神從驚訝、疑惑、驚恐再到害怕。


  他明明期待的是見到完好的自己,卻發現臂鞲的另一端一樣是一個殘缺破碎的靈魂,甚至連破碎的地方都一模一樣,他們都在回憶孽龍肆虐鱗淵境時的情景,他記得丹楓那時的眼裡一樣是從驚訝、疑惑、驚恐再到害怕,就像現在一樣。


  但那明明不是他要的,他要的是每當他隔著臂鞲感受到心臟跳動的同時,心裡漾起的一股異樣溫暖,他甚至無法追溯這份溫暖的源頭,但他那時候鐵了心相信只要找到臂鞲的另一端,他就能找到他失去的那份溫暖。


  他記得,那人最後使著擊雲長槍貫穿他胸膛時,他聽見那人閃著淚光說了句「對不起。」


  於是他又想起了,當他們兩人雙雙被銬上手銬,押至幽囚獄時,臨別前,丹楓也向他說了句「對不起。」

 

  雨淅淅瀝瀝地,刃仰躺在地,感受到自己胸口淌出的鮮血正與雨水混為一灘汙濁。


  雨淅淅瀝瀝地,刃感受到雨水正滋潤著自己的四肢百骸,他漸漸地不再那麼痛了。


  他已經感受不到痛了。


  他睜開眼,看見那熟悉的臉龐正坐在自己身邊,眼下沒有其他人,只有他們兩個,那人正熟練地駕馭著雨水,替他洗去身上的一切傷痕。

 

  「......」刃有些遲疑地看著對方,腦中那股沉甸甸的感覺已然消失,他難得地感受到自己清醒,而且是在卡芙卡不在的時候,甚至是在他面對這張臉的時候,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已經很久沒有那麼平靜,讓他想起了曾經他抱著臂鞲沉思那會。


  那個臂鞲已經不會再帶給他任何希望了,更多的是伴隨那個臂鞲油然而生的焦躁與衝動。


  「還好嗎?」那人沉靜地問了句,不慌也不亂,讓刃一時間很不適應。


  「......」刃沒有回話,依舊是看著他,這張臉他曾經認為如此熟悉,現在看著卻又覺得有些許陌生,也許是太平靜了、太沉穩了,他的眼神裡有些刃不習慣的銳利,刺的刃覺得自己有些不自在。


  「你在工造司裡鬧出那麼大事,雖然暫時是壓下來了,但難免有些風聲已經傳出去,他們都說應星被魔著了身......」


  那人銳利的目光掃過刃全身,刃頓時感覺自己正在被人用刀狠狠地由上至下刮了遍。


  「我問你,你真的是應星嗎?」


  應星。刃冷不防地覺得自己腦裡又有著什麼在甦醒,卻又被這場淅淅瀝瀝的雨給擋在了水幕後頭。


  他搖了搖頭,下意識地。


  「想來也是,你身上的症狀是很典型的魔陰身,就算是應星著了魔,被歲陽付了身,也不可能墮入魔陰身。」


  「所以,應星在哪裡?你和他是什麼關係?」


  在哪裡?刃皺起眉頭,他所有屬於應星的回憶都是混亂的,在魔陰身發作時也許能片片斷斷地回想起一些,但清醒時分卻又都被卡芙卡給清理得一乾二淨,這導致他的記憶更加斷片,這些年來,魔陰身發作以外的時刻,他關於以前的記憶大多是一片空白。


  「不知道。」於是他又搖了搖頭。


  「不記得。」


  「是因為受到魔陰身的影響嗎......」


  「我會盡量幫你治療魔陰身,雖然不能讓你完全好,但希望至少能讓你恢復些記憶。」那人皺起眉頭,握起他的一隻手,正細心地幫他把脈。


  冰涼的水流順著刃的右手一捲而上,刃迎著水流的方向望向那人的側臉,不知為何,他將眼前人的身影和當年他在雨中見到的那少年相重合,突然覺得那少年第一次有了完整的樣貌。


  不再是破碎殘缺的,而是一個完整的圓,好像他原本就應該長這樣。


  然後他看見了他手上的臂鞲,刃突然一個衝動地開口喊道:


  「飲月。」


  「嗯?」


  不該是這樣的,他不該回應的。


  刃動了動左手,他明明感受到左手的臂鞲是一片死寂,沒有規律的跳動,沒有任何訊號告訴他他在哪裡,哪怕那人坐在他面前。


  不該是這樣的。


  「飲月。」他不死心,又喊了聲。


  「......」


  「你要是累了,就先躺下吧。對治療你的病情也有幫助。」他聽見對方長嘆道。

  

 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落著,他感覺自己又躺回了那片泥濘中,任憑雨水沿著自己的臉龐滴落。


  原來這臂鞲的另一端從來都只能是一個破碎的靈魂,如今那個人完整了,破碎的只剩自己了,他雖然曾經對臂鞲的另一端也是殘缺的靈魂而感到不滿,而且缺少的還是同一塊,他雖然每每思及此就焦躁地想要給對方一刀痛快,雖然他覺得世界上不需要兩個一樣殘缺的靈魂,但如今另一邊完整了,那麼破碎的就只剩自己了。


  他感受到臂鞲的另一端依舊是一片死寂,他再也沒有辦法期待這成對之物能夠為他帶來正確的另一塊碎片了,也許只有死亡,才能讓他真正回歸完整,但他偏偏又不能死亡。


  「飲月。」


  刃閉上眼,他感受到有隻手正摸上他的臉龐,替他擦去了臉上的雨水。


  「沒事,我在。」


  不,你倒是離開了。


 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落著,恍惚間,刃看到了飲月在用擊雲貫穿他後,那倉皇逃去的步伐,他整個人也浸沒在雨水中,搖晃著踉蹌著離去。


  他總是離開得如此匆忙。

  

  早知道,就把卡芙卡的那把傘給他了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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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希望大家能看懂我的魔陰身敘事,我寫這章其實也快寫到魔陰身發作了...... (深切反省中)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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